第六章渴望老骨头了,罗曼想。二十几岁时能不眠不休地蹲点,现在将四十了,空调车里坐两小时就腰酸背痛。他看向遮阳镜,发现自己越来越秃了,尽管每天早上用小梳子悉心扒拉,仍然露出了光亮的头皮。老了的另一个标志是爱追忆往事。他老想起十几年前,那时候他们胆可真大,只要钱到位了,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。韩逐接收情报,亚伯特孤身突入,他负责接应,从没失手过。听到军靴踏出的熟悉脚步声,他迅速揿灭烟头,打开车门锁,回头扫了一眼,倒吸一口冷气,烟圈呛进肺里,差点咳死。亚伯特怀里抱着一只雄虫,一手托在臀下,一手护在后背,抱孩子的抱法。雄虫被裹在军装外套里,只露出一头杂乱黑发,身材已算修长合度,但在亚伯特钢筋般粗壮的小臂的衬托之下,仍显得娇小。罗曼的脸都青了,脑中立即浮现出许多可怕的猜想,但再是忧虑也没忘了本职,亚伯特一坐上车他就踩下油门。等开出一段安全距离,他才借由后视镜偷眼打量。圣子蜷缩于亚伯特怀中,许久一动不动,仿佛晕死过去了。亚伯特面无表情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好在衬衫挺括,发型一丝不苟,并不像法外狂徒的样子。“他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罗曼鼓起勇气。“受了点伤。”“要带他去看医生么?”罗曼一下紧张起来。雄虫体质娇弱,有时候磕碰一下就会骨折乃至内脏破裂。“嗯。”“那我就近导航?”亚伯特又嗯了声,然后才道:“阿赫摩斯有家庭医生,我刚才联系过了,直接回去。”那你嗯什么……亚伯特感到他复杂的视线,却无心解释。因为商略正软趴趴地依偎在他怀中,睫毛低垂,毫不设防。相比这个认知,这世界上的其他事都微不足道,他像沉入水底,被隔绝于意识边缘,那是比迷醉更可怕的平静感,仿佛怀抱这个雄虫,就已抵达时光尽头。亚伯特静静玩味这种感受,并且尝试抵抗。此时此刻,他唯一的敌人是他自己。他已通过了太多残酷的试炼,但这回不一样,不是剥夺,而是得到;不是痛苦,而是满足。“痛……”商略喃喃。“哪里痛?”商略又不吭声了,手指搭在衣服边角,呼吸促急。亚伯特的手探进军装下,轻轻抚摸商略的后颈。这是一个异常僭越的动作,因为雄虫恰是通过尾刺插入雌虫后颈的方式来完成初级标记的。他并非无缘无故触摸这里。第一次靠近时就闻到了,这儿不久前被另一个强大的S级雌虫碰过。无法忍受。为此他用军装将商略裹了起来,用自己的气味占领雄虫。他合拢两指,叼奶猫一般揪住商略的后颈肉。只要再用力一点,颈椎就会断裂,亚伯特想,心脏紧缩,几近兴奋,当恐惧太强烈时,大脑会下意识进行这种替换。商略吃痛地哼了一声。他又松了劲,转而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,爱抚他的后脑勺。商略渐渐停止颤抖,蜷在他胸前的两手却开始使劲,亚伯特把他往上提了提,商略便如愿以偿地将脑袋埋进了亚伯特的颈窝,如此契合,彷佛他的脑袋天生就该搁在这儿。这个姿势比趴在胸口更亲密,湿润而轻浅的吐息吹拂在皮肤上。亚伯特强迫自己关注细节来分心:商略乌发乱蓬蓬的,沾染尘灰、硝烟与血气。亚伯特为此蹙眉: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,但作为一个柔弱的雄虫,他本不该以身涉险。除此以外,商略眼下有黛色阴影,显然长期睡眠不足。头发故意留长,两根触角习惯耷拉,混在雌虫堆里也瞧不出来。伪装。他第一眼见到商略,就知他仍是一位强者。只有强者才拥有那种漫不经心的轻松态度。即便被亚伯特打了个措手不及,也仅仅表现出不适,就连最后的情绪失控,也大概率受累于极度恶劣的身体状况。亚伯特想,自己这次选了个好时机,方能窥见商略面具下的一部分本性。一离开那怀抱,商略便觉寒冷,并非生理上的,而是心理上的无助,仿佛破壳而出的幼雏。他的意识起起伏伏,对外界有朦胧感知,却始终醒不过来,只感到浑身酸软无力,玩具似的被随意摆弄手脚。脱下衣服时,扯到了后背的伤,火烧火燎的痛,他呜咽了一声,对方动作更为轻柔,再没弄疼他。绑尾被解开了。通常而言,雄虫只穿袍子,尾钩摇曳于层层叠叠的裙摆间,矜持又隐含炫耀。只有少数下层雄虫才会绑尾,顾名思义,是为了方便干活,用布条将长尾盘卷起来,再固定于后腰。这样腰线会变得鼓鼓囊囊的,实在称不上美观。许久不见天日的尾巴耷拉了下来,漆黑的硬质节段,先粗后细,弯弯的一弧,在尾节处又膨起一个蝎尾式的毒囊。相较商略清癯的身材,这根粗大的鞭子是如此不协调,更因疏于打理而黯然无光。尾巴被一只抹了护理精油的大手从头到尾轻轻捋动,即便在昏迷中,商略也痒得蜷起了尾巴尖,无力甩摆了几下,试图抽走,又被握住不放。他不敢硬挣,但出于防御本能,末端瑟瑟探出了一根血红的毒刺,惹来讶异的低笑。“……”尾巴……我的尾巴……又被嘲笑了……悲伤的童年记忆翻涌而起。其他雄虫两三岁时就能用尾巴卷起水杯,灵巧得像第三只手,商略却好像和自己的尾巴不太熟,时常不小心踩到后一头跌倒,不仅承受了双倍痛苦,还招来小伙伴的疯狂嘲笑。捉迷藏时,他本来已经努力藏好了身子,却浑然不知尾巴还长长垂在外面,被雌虫一把拽住,狠狠拖了出来,痛得他手脚扑腾哇哇大哭。雌虫与雄虫的性别比约为10:1,高阶雄虫五岁起就被接入神谕所教养,家属院里除他以外的小朋友都是雌虫。雌虫在性成熟前对雄虫怀有隐秘的恶意,商略又是个F级闷葫芦,时常被欺负。商略像幼年习惯的那样,把大尾巴夹起来,紧紧抱到胸前,穿山甲似的努力缩成一团。这样坏蛋就揪不到他的尾巴了。“怎么这么委屈?”那声音蕴藏着笑意,但商略并不觉得讨厌,只是有点害羞。亚伯特也不来硬掰他,而是把他一整个端了起来,放到铺开大毛巾的床上,慢条斯理地擦干他的全身,更趁着他弓背的姿势,给后背抹药,吹干头发。一番顺毛后,商略又没出息地慢慢展开了。最终他的手被抬起,棉签沾了药水,点触掌心,难免刺痛,他好几次想要抽走,又被握住。上完药,雌虫正要起身,商略蜷起手指,轻轻勾住了他的手。对方一顿,紧接着他的手被妥帖但干脆地塞回被子里。他还是走了。商略等了一会,终于寂寞地晕了过去。通讯器刚一响起,阿赫摩斯的男宠真夜就在黑夜中睁开眼,视线熠熠清明,“怎么了。”“没事儿,你接着睡。”阿赫摩斯本来蜷在他脚边,含着他的尾巴尖睡觉,这会也被惊醒,从被窝里爬出来给了他一吻。他披衣下床,走远了些才解锁光脑,扫了一眼消息,“呵”了一声,出门去联络那个和他一样倒霉的家庭医生,并在指示中夹杂了一些私货:伤哪儿了?怎么伤的?务必报给我,所有细节!他余兴未尽,亲自把家庭医生领进主卧,希望能趁机观瞻一下那位直接被掳来的“在野”圣子阁下,可惜四柱床的猩红帷幔已落下,他再是心痒也不敢伸手扒拉,只得悻悻离开。阿赫摩斯慢悠悠走过墓道般华丽的长廊,两侧俱是先祖们的彩漆壁画,在黑暗中视线绰绰,瞧着极为阴森,似在质问不肖子孙为何令一个野种雌虫入主神殿。军团元帅们有一个月时间筹备神圣婚礼,契约达成前不得离京。相比其他回老家度假的贵族们,亚伯特是彻头彻尾的异乡客,甚至未曾置办私人房产,于是暂时借住在了阿赫摩斯的祖宅。阿赫摩斯漫不经心地环视周遭的祖先们,亢奋地心想:没见识的老东西们,感到荣幸吧,你们将同我一起见证千年未有之大变局。他路过宴会厅,见主窗大敞,月光如海水般倒涌,一点黯淡的火星漂浮其中,颇有寂寂之意。也不知道亚伯特躲这儿抽了多久的烟。阿赫摩斯的直觉向来灵敏,深知此时万万不可去触霉头,正待假装没看到,却被叫住了。“你现在可以说你上次没说的话了。”他定定看向他,眼神晦暗。阿赫摩斯像正面撞上一头困兽,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。说什么啊?换成其他雌虫,他这会儿已勾住他的肩笑嘻嘻道,“你没吃过他的鸡巴吧,谢天谢地,老弟,那你还有救,听我一句劝,真爱不得好死。”“他还好么?”阿赫摩斯没有问亚伯特好不好,而是问圣子的安,这是他的狡猾之处,谈论对方最在意的东西。“精神力见底了,给他用了Z3。”阿赫摩斯在心中暗叹。Z3是非常昂贵的精神力补剂,一直特供给神谕所的S级雄虫。据说雄虫快挂了磕一瓶都能跳起来给自己主持葬礼,连他家都没库存,不知道亚伯特从哪儿紧急调来的。“帮我查一下,今晚贫民窟发生了什么动乱。”阿赫摩斯干脆地应了声,第一回因为谈公事而松了口气,正欲借机告退,又听到亚伯特平静地问:“你打算拿那个代行者怎么办?”“真夜么?还能怎么办,玩玩而已,这会儿还能用来传假消息,等碍事了,杀了呗。”他做出无所谓的表情。“我不是在逼你。”“亚伯特,我心里有数。”他已多年未当面唤他名字,其他雌虫都可以,独他不行。他已太接近权力核心,到了要避嫌的程度。“盗火教的事查得怎么样了?”“早先各洲支部都有异动,似乎在准备干一票大的,现在反而突然销声匿迹……”滴滴声打断了他的话,这种特制的铃声是专门用于紧急情报传递的。亚伯特接通视讯,倏然冷笑,压抑着强烈愤怒,“还是那么斩尽杀绝。”位于贫民窟的教堂燃起了大火,犹如印象派的抽象画作,泼洒大量橙红色,再用潦草笔触涂抹出扭曲的黑烟。金顶融化,圣像熏黑,穹顶轰然倒塌,神们自己依旧缄默不语。“父亲,您为什么恨我?”“因为你是虫族,是我的天敌。”这段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?一定早于三岁前。或许父亲觉得那个年龄的小孩不记事,才肯吐露真心话。之后再未听到过类似的言语,然而微妙的厌恶仍像沙粒中的碎石,时不时划伤商略那颗其实很敏感的心灵。梦境匆匆轮转,他看见一盏台灯,不同色块的六边形拼接而成,皮质细腻,透出温润黄光,照亮一个个F或E。一盏由雌虫皮肤拼凑成的台灯,第六圣子的珍藏。下一个梦里,他坐在游行马车上,无数雌虫信众伸手来够他,那么虔诚、那么狂热,眼含热泪歌唱着:“虫神啊,是您驱逐了黑暗的侵略者,是您赐予万民一切,您是幸福源泉,您是光辉指引……”烈火转瞬吞没了他们的面庞,尸体倒伏满地,横七竖八垒成小山,鲜血到处流淌,混合着五颜六色的冰淇凌糖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