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老祖宗(下)
第九章老祖宗下商略翻看报告的时候,商复给自己倒了一盅黄酒,悠然自斟自饮,问都没问一句“你要不要也来一杯”。他仍然把商略当成小孩,连给他准备的都是甜滋滋的银耳汤。隔了许久,他听到商略说,“我看完了,爷爷。”商复笑道,“你这小子,七年没回家,也不知道先问我的安。”商略小声嘟囔,“前几天才视频过啊……”不过还是诚恳地问,“您可健在否?”他显然忘了该如何用古文表达,临时发明了一个句子。虽然这话和“老家伙死了没?”也没什么区别,商复还是宽容地不跟他多计较,“你觉得亚伯特怎么样?”“我搞不懂他……”商略先是习惯性否定,才踌躇着说出一些推测,“我主要不明白他的动机。从他的早年经历来看,他要么是个瓦尔纳体制的虔诚信徒,要么是个功利的投机分子。”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搓卷文件某页的一角,“可如果是前者,他对组织算不上唯命是从,恰恰相反,他的许多手段都称得上离经叛道;若是后者,他并未展现追名逐利的强烈欲望,风险与回报也完全失衡。”“你是说?”商略抱起一只膝盖,脸颊贴着凉阴阴的玻璃,眺望冰裂纹花窗外的湖面。一群孩子正在赛艇,小小身影沐浴在午后阳光里。笑语声被玻璃隔开,唯见一片粼粼波光,如夏日长梦的断面。商略面含微笑,语气也轻柔得近乎梦呓,“我想他是有觉悟的人,从很久以前就在筹划着什么,为此不顾一切地前进。”商复眉心紧簇,并非不解,只是不信,“他那种人,怎么会……”他到底是个有操行的君子,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,不过商略还是听出了潜台词:一个泥腿子也有觉悟?离家数年,商略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一些,可以更加全面地看待这位他仍然敬重的长辈。商复是一个传统士大夫,慨然反对奴役与压迫,善待生活中的每个低等级雌虫;但同时他认定他们是劳苦大众的一分子,只能被领导被拯救被解放。“您知道么,昨晚他向我求婚时……”商略顿了顿。就在昨天,“求婚”对他而言还只意味着政治结盟的功效性,但一夜过去,婚姻突然涌现出更多涵义,比如合法的所有权和排他性,以及具象化地发生性关系——将自己的阴茎插入亚伯特的生殖腔并射精……内射,光是想到这个词,一股肉欲的奇想便急袭了他,令他那聪慧敏锐的大脑一下子卡壳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两颊的燥热,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,“他向我求婚时,甚至暗示废黜教皇。”他留意到商复浑身一震。这反应令他生出几分满足:看来就连见多识广的老爷子都为亚伯特震惊。亚伯特早已是威名远播的名将,不过当他终于展露出剑指天下的决心时,商略还是立即为他着了迷。他多么渴望与谁分享那种心潮澎湃的感受啊!可惜不是人人都能理解自己究竟在激动个什么劲的。“这种念头究竟是怎么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的?”商复缓缓摇头。是啊,废了皇帝……又能怎么样呢?笼统来看,瓦尔纳是个全球大一统的帝国,然而血腥杀戮的权力斗争从未停止上演。两千年前,教皇十六世猝死时尚未立储,“裂天纷争”一举葬送了五位S级皇子和十二个世家,从尸山里决出的新皇下达《金诏》,由此定立了七圣子参与选帝的资格和方式。一千年前,雌虫大帅马尔库斯摄政四十年,先后扶植了三位伪帝,史称“长尾慧星之乱”,该事件之后,确保雌虫彻底服膺于雄虫的神裁才成为惯例;像“红雨之夜”那样的地方教区叛乱,则每隔十年便会发生一次。究其原因,是因为帝国坚决贯彻“一圣一军”的行政制度,不断从首都向各洲委派新主教及受其辖制的军团长,这一管理模式正是吸取了建国初期诸侯坐大的教训。至于底层的反抗,一天得有多少起?从来得不到报道,自然也无法计数。匹夫一怒,多是被逼到绝境,火光轰然一闪,便被威权机器碾灭,连气候都成不了,更别提组织纲领与行动纪律。神权与世俗,地方与中央,科技与传统,世家与平民……数千年来分分合合,权贵阶层被洗牌,资源被再分配,封建等级制度本身反而得以不断修补。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,这种结构实在太牢固了,就连当年大权独揽的马尔库斯也不敢动摇信仰根基,遵奉始祖神后裔的皇室为正统。他死后,大政被奉还,尚武的青铜时代落下帷幕,军权受到更严密的辖制和监视。虫族入侵三千载,历史周期不断循环,他们在这片汪洋中浮沉,至多掀起浅浅一浪,无论如何也分不出一条前路来。这次你又打算怎么做呢?我的元帅。商复看到他不自觉伸手抚摸封面上亚伯特的眉眼,不禁感到一阵震动。他已经很老了,老得见识过了太多世事,绝大多数年轻人在他面前都清澈愚蠢得像盆一望见底的水。然而那孩子是特别的,向来云淡风轻,没有私情私欲。有时候商复甚至觉得,他是那种生而知之的小神明。但从他刚撞进来时商复便发现,他变了。商略看起来很疲倦,似乎被什么深深困扰着,简直像个病人,体内鼓噪着一万只鸟,左突右冲,直到将那瘦弱的皮囊彻底撕裂。这种烦恼令他不再超脱,也不再空虚。商复严肃道:“孩子,他若真有此等野心,你恐怕得要尽快决断。”“我心里有数,定不至牵连家门。”“你这就是说气话了,我什么时候放着你不管过?”商略浅浅一笑,侧头望向窗外的湖面。比赛刚刚结束了,孩子们纷纷上岸,湖水依旧明亮闪烁着。相较平民,入伍时已经接受过六七年家学的商氏子弟的生存率普遍要高出很多;对比其他一个劲提升战斗力的其他将门,主张“君子六艺”的他们的精神状态又要更稳定,退伍后仍能保持机能,进入各行各业,不断开枝散叶。“你知道我们家族存续至今,靠的究竟是什么么?”商复问。“是不要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筐里的策略。”商略语调轻松。商复叹息,“当年蛮族入主人间,多少忠烈被满门族灭,先王苟且偷生、立誓复仇,但商氏能在建国初期便跻身名门,少不了助纣为虐。三千年过去了,遗族依旧能拧成一股绳,靠的绝非民族仇恨,而是有福同享的切实利益和一旦复辟后瓜分蛋糕的野望。”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商略轻声道,他早就知道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,像父亲那样慷慨悲歌的义士终归是少数;他知道他的家族算不上清白,他们都是权贵阶级、是既得利益者;他也知道他的厌恶就像小孩撒娇,他自己都是个逃兵,有什么资格说别人?他知道……他都知道……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里,“我害怕,爷爷。怕死是一回事,我更怕枉送了性命,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商复望着他瘦弱的侧影淹没在光里,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怜惜。不管商略变成什么样,在自己眼中,他始终都还是个小孩儿。“我当年钦点你为下任商王,实是因为你自幼便知藏拙,暗合逍遥无为的大道,如此性情方能掌舵一族之命运,使灯不俱坏,光不全灭,传之人史于千秋万代。然而你的心性终究太过傲烈,做缩头乌龟也做不自在。如果乱世真的来临,你又执意去狂澜里争上一争,我不会拦着你。”“我再想想……”或许是知晓太多的缘故,在地质层般重叠的无谓牺牲面前,他常常感到自身意志塌缩成了很小一团,根本动弹不得。漫长的沉默后,商复突然问:“他对你好么?”商略的声音闷闷传来,“虽然他试着反复激怒我,测试我作为一只雄虫的底线,但一直做得很有分寸,哪怕一眼看穿我隐藏了精神力等级,也没有多加质问。”尽管他在亚伯特面前显得那么迟钝,其实将一切都看在眼中,心中自有定夺,“我感觉他比我想得要更……单纯一些。”说到这里,他的尾巴像荡秋千一样晃了两下。“他对你好么?”商复又问了一遍。商略不知道什么算好,那些试探与观察之外的东西么?他犹疑着回答,“他发现我饿了后,立即为我做饭……商复愕然地打断,“你吃了他做的饭?”“对……”“你这个傻孩子,怎么全忘光了?亲手烹制食物是雌虫向主人表示顺服的古老礼节。唉,说起来现在很多小年轻都不懂这套了,没想到那小子还挺老派的。”这么说来,商略想起亚伯特的盛装,心口有点酸胀。自己似乎……正被很郑重地追求着。正自出神,却被爷爷重重揉了揉脑袋,“你要是被一顿饭就骗走,商家的脸才要丢光了——嗯?什么时候剪的头发?”“有么?”周围没有镜子,商略摸了摸额前,发现确实短了点。长辈们似乎总能发现细节,他感念于爷爷的关切,又有些窘迫,总觉得对方那双犀利的眼睛大概看穿了更多东西,比如他刚刚被亚伯特狠狠口过。商复叹了声:“傻孩子,你对自己稍微上点心吧,头发被人剪了都不知道。”“那种事没关系。”商复一瞪眼,“我再问你,你不是更喜欢绑尾么?如今为何又穿起袍子来?”商略低下头,“……别的事我会在乎的。”商复凝视着他,“哪些事?你总是这也不在乎那也不在乎,不断退让,到最后连你想在乎的事也没法照看了。”“那我就逃走。”他大概能用同样平静的口气说出“那我就睡一觉”或“那我就去死”。“你要真能逃走就好了,可你从来不放过自己……唉!”商复突然拍了一下桌子,“自迩一心一意想把你养成一个圣王,到最后却养出了个不通人心的呆瓜,一点帝王霸气都没有!连区区一个雌虫都拿捏不住,夫纲何在!”商略嘀咕了几声,听着像是“封建……”“你嫌我老古董?!我问你,若有朝一日夺取天下,你可愿意与他争一争王位?你大概会推说有能者居之吧,可若是你俩秉持的王道不同,又该如何收场?大到一国,小到一家,说白了都是权力博弈,你总得去争去抢!”商略软绵绵地捧场,“有道理……”“我本来不想管你,可我真怕你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。你给我记着,以后未经你允许,他一根头发丝都休想碰你!”商复盘腿而坐,重新拿起乐器演奏,过了一会见商略还像只呆头鹅一样坐着,又骂道:“没眼力神的东西,还不快滚!”商略默默滚到一半,又被他叫住,“我看不把话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,我问你,你要是再和他碰面,准备怎么拿捏他?”“……”“你不吭声,看来心里还有点数。你记着,你始终是一个虫族,你得先成为雄虫,才能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雌虫,”商复语气阴沉,“你早就不能把我们当成人来看待了。而你,从来都算不上人。你必须正视这一点,洞悉自己的欲望,才能真正理解何为民心。”“谢谢您的教诲……”“去吧,多和那个野小子相处,试着去掌控他,而不是被他掌控;不仅把他当作商家的潜在盟友加以考量,更要把他当作未来的终生伴侣来相处。”商复眼角皱纹沧桑,最后一句却是老人对小孙子的祝福,“田田,你要相信,哪怕浊浪滔滔,进退失据,你依然可以得到个人幸福。”